【刺客列传】【仲孟】问渠
送给 炸毛 姑娘。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苏大人一路走好，仲某就在此拜别了。”
都城外的第一驿，一队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被官差驱赶前行，正是被流放三千里的苏氏一族。
而作揖送别的乃是天枢新的上卿，仲堃仪。
苏瀚站得笔直，官场失意也无法折损一身贵族的骄傲，但他的家人却无这样的气节，男女相扶而泣，更有小儿两三惊恐地看着仲堃仪，瑟瑟发抖不敢大哭出声。
“哈！”苏瀚突然大笑，“多谢仲上卿相送，如今世家已除，王上是否还会倚重与你，许你朝中一家独大也未可知，老夫也曾是上卿！”
仲堃仪随意一揖，打马转身便走，毫不在意身后疯癫的笑声。
随着最后一位世家族长被流放，盘踞天枢朝堂的贵族流派宣告瓦解。从此天枢可上令下达无所阻碍，寒门学子中的能人志士上升之路也得疏通。这样好的时刻，他只想赶去与王宫中的一人分享。
仲堃仪入宫门不需下马，一路驰行至内殿前，内殿却空空如也。
“王上呢？”
内侍低着头不敢看这位高权重、赶走士族的上卿，“王上，王上他……”
“快说！”马鞭抽在青石板上，巨响震得内侍跪倒在地上，竟是比抽在身上更加可怖。
“王上出城去了。”
“王上出宫去做什么……出城？！”
仲堃仪是在城外的竹林里找到孟章的。
他的青衫隐于层层叠叠的翠色之中，还未见身型就听见他的笑声。
穿过一簇老竹，仲堃仪看见他的王上正站在山涧之中，溪水潺潺打湿了他的衣摆。
“仲卿！”
孟章也发现了他，转头笑得灿烂，引得仲堃仪也漏出笑容轻快地跑过去。
“仲卿，你看这溪水里的鱼，居然是银色的！”孟章的语气像个真正的少年，兴奋又惊奇。
仲堃仪走近伸出了手，“王上你快上来。”
“好！”孟章将手搭上仲堃仪的手，任他拉自己上去。
仲堃仪碰到孟章手上水珠时就收敛了笑容，林中少日照，又值夏末这里溪水太凉。
他脱下外套垫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扶孟章坐下后又脱下外褂批在孟章肩上，一身华贵的上卿常服就这样被除得只剩明黄色的单长袍了。
仲堃仪半跪下来脱掉孟章湿透了的鞋袜，握住他的脚踝，因为长年困于宫中少有机会行走，孟章的双足没有一丝伤痕，仿若白玉。握在手中的冰凉之感让仲堃仪心底一沉，可不要着凉才好。
“来，我背你回去。”
仲堃仪转过身去，孟章趴到他的背上，环住他的脖子，“好了，走吧。”
两人慢慢地在林间穿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话。
“王上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我随苏瀚入都城的时候就经过这里，颇为喜欢，可惜不能出宫，如今世家不存，我也可以试试随心所欲了，怎么，让你担心了？。”
“王上开心就好，就让微臣担心着吧。”
仲堃仪说得委屈，孟章敲了一下他的后脑，两人都笑得轻松。
“你刚刚看到山涧中的鱼了吗，特别漂亮，比被你养得蠢胖的锦鲤好看多了。”
“是吗？王上既然想要随心所欲，不如在王宫中修一道浅渠，然后将鱼养在其中，王上可以常常玩赏，也不需冒险出宫了。”
“仲卿—”孟章拖长了调子，“不是想养鱼，是想将本王像鱼一样养在王宫中吧。”
“王上明察秋毫，正是！臣要在天枢最尊贵的位置修筑水渠，装饰以金玉权势，将王上养在里面，饲以微臣的一腔心意。”
“哈哈，你！”孟章把脸埋进仲堃仪后背涨红了脸，挤出轻飘飘的一句：“混账…”
夏末初凉，孟章涉水一场还是病了，仲堃仪不许他出门一步，只能卧在内室里看宫中水渠的设计图。
设计图是仲堃仪画的，周详细致，孟章指着引水的机关对内侍笑骂，“这人还真是个全才，难怪连本王也能被他像鲤鱼般养在渠中。”
内侍们不敢答话。
仲堃仪已经月余不许他碰政事了。
一月前风寒发热的孟章晕倒在书房里，奏折被撒了一地，醒来时只看见仲堃仪哭似地笑，“王上您终于醒了。”短短一句话说得艰难沙哑。
孟章心虚，“放心，我没事。”
仲堃仪点点头，却罢免了那日所有参与议政的臣子，无论官衔大小；收起了孟章那儿歌功颂德以外的所有奏章。
孟章想生气，想起来他醒来时仲堃仪的神情和沙哑的嗓音，又不忍心了。
正处世族拔出之时，朝中多空缺，这一个月来几乎全安上了仲堃仪看好的士子。孟章不愿再一次被架空，但经不住太信任仲堃仪，更何况两个人早不只君臣之谊。
百般矛盾，千种纠结，积淤心头，这病就更难好了，缠了孟章整个秋天也不能散去。
入冬那日，王宫的水渠修好了，孟章的病却陡然加剧，无法去看了。
医丞们战战兢兢地诊脉、换药方、再诊脉、再换药方，不敢迎上仲上卿尖锐的眼神，更不敢说出猜想，天枢王虽少，但这已是年寿将尽。
孟章昏睡数日后稍许清醒，群臣跪了一地，他单招仲堃仪至床前叙话。
“仲卿，你去宗室之中选个孩子吧，带在身边教养他，日后也好…”
仲堃仪猛得抬头，一脸不可置信，“王上？王上不要说了！若是有那一日，臣必定随王上而去。”
“别胡说，按我说的办吧。”
孟章说完闭上了眼，仲堃仪跪着膝行到他身前，直起身双手撑在床上，正对着孟章苍白的脸，眼底全是血丝，大声几乎是喊出：
“王上你听着，如今我独揽大权无人可阻。若王上有所不测，我必然专任奸佞、罢免贤才、贬罚大将、使小人领军、毁商贸、废农耕，大乱天枢！”
孟章闭着眼全身止不住颤抖，仲堃仪一字一字地继续说着，“王上不顾念微臣性命，也要顾念一番，臣手上的，天！枢！命！脉！”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无上权威，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一室朝臣无一人敢出言指责。
孟章眼睛闭得更紧，浑身的颤抖变为了抽搐，仲堃仪招医丞按住他。孟章面色极痛苦地抽搐了半刻，侧头向枕上吐出了几口深色的淤血，唇边的血迹慢慢变成了鲜红，脸上的燥热潮红倒也退了下去。
医丞们松了一口气，仲堃仪自顾自站起来，步子不稳地向后趔趄了几步，失魂落魄的模样、逃一般地走出了寝殿。
孟章醒来的时候天枢都城已经下起了雪，他转醒时看见里在床前的学宫夫子。
“王上可好些了？”
孟章靠着软垫坐起来，点点头，“仲堃仪呢？”下意识问出口才觉得不妥，只得苦笑。
“王上，是老臣当初不该举荐他。”
“怨不得夫子，当时挑中他的是孤王自己，你说，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仲上卿原是寒门子弟，身无长物。一旦有了珍惜之物难免偏执。”
孟章原本乐于从旁人口中发现仲堃仪对自己的珍视，每当听见他在细节处的用心都忍不住窃喜，此情此景听起来却只感无奈。
“王上！并非老臣偏爱弟子为他辩解，但请王上听老臣一言。仲堃仪原本确有一颗赤子之心，但若怀此心，要为王上于朝堂上除世家、与诸国争利得安定，都是万万不能做到的。”
“哈，倒是本王害了他？如今大事已定，他又结党营私、专权独大，这也是为了孤王？”
“仲上卿他，曾说梦想教学授业传承薪火，但他，所爱乃是天枢国主。没有权势在握，何谈守护，倘若他不是独掌朝事，连让王上这几日静养不生变乱也做不到啊。只要您还是天枢的王，他就只能是权臣。”
孟章眼眶发干窜红，仰头重重拍上床塌，模糊的视野中门口有一段黄色的衣袖漏出，泪水落下时他伸手去探。
十日后，天枢王殁，举国大丧。
上卿仲堃仪辞官归隐，做了偏远山中学堂的一夫子。
山中无日月，转眼又是三年。
“仲先生，我是慕名来拜师的！”一个胖小子气喘吁吁地跑上山腰学堂，抱着两条稻草绑住的活鲤鱼，“这是束脩！”
“你自己抓的？”仲堃仪有点无奈地拎起男孩怀里的小鱼苗，收下了他。
一日课业毕，仲堃仪提着居然还活着的鱼往家里去了，他将茅屋建在一片竹林之中，屋旁不远就是一条湍急的溪流，正好掘开一个小口引溪水入了屋侧浅渠。
一个绿衣的少年光脚站在清亮的渠水之中，发丝并着束发的绿绦带随风飘扬，渠中一条胖得游不动的锦鲤和一群银色小鱼围着他细白的小腿打着转。
少年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迎着阳光一笑，
“你回来了。”
仲堃仪扬了扬手中的鱼。
“你又给它们找了伴？”
“这可是鲤鱼，我的束脩！”
“好小哈哈哈哈！”
“就是因为小，没吞食多少泥土，没有一点腥味，和粟米一起煮最香了。”
“是吗？！”
天色暗透，仲堃仪看着孟章小口送着粟米饭，问他“好吃吗？”
“好吃！”孟章笑答。
屋内陈设简陋多为竹制，皆是这些年两个人一同做的，说是一同，孟章不过出个主意，活都归仲堃仪。唯有竹案上的笔筒是孟章自己刻的，弯弯扭扭的两条鱼交缠。
刻好之后仲堃仪嘲笑他了好一段时间，却暗暗珍视，从不带去学堂。
孟章被嘲笑，受此打击好一段时间没动过手，直到近来才用猎来的灰兔的毛做了一支竹笔，还未开墨正插在笔筒之中。
是夜，孟章从床上坐起，闭上眼细细听着屋外的琴声。
茅屋不隔音，他就在屋内同屋外的仲堃仪讲话。
“弹得真好，你还记得以前我让你弹琴，被你以琴技生疏拒绝之事吗？”
“那是…”仲堃仪顿了一下“那时天下未定，我不敢向你表明心迹，琴者通情，若是弹了怕是要泄漏心思了。”
“哈哈，我啊早就知道了，你喜欢我的事。”
“彼此彼此，我也早就发现王上喜欢我的事。”
“哼，仲夫子能说会道！”
“诶，不及孟公子识人知意！”
两人都忍不住一阵轻笑。
“仲堃仪啊，”孟章笑着说“待我去了，你不要跟来，继续做学问吧，你不是想授业传道秉持薪火吗？莫怕，黄泉路上，我是一定会等你的。”
屋外沉默了许久，孟章快要睡着时传来了仲堃仪轻声回应。
“好。”
千载之后，天下一统，又改朝数代。世人早不知天枢旧事，唯有那时代的一套专著被流传下了下来。该书内容甚广，从开蒙至权策，皆写得精妙绝伦，被奉为传世通学、研习至今。
作者姓名因时代久远不为人知，似是山中某隐世大儒。
书名，问渠。
